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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中的“羊”与“羌”

发布时间:2015-03-24  责任编辑:网站管理员

焦虎三


【摘要】今天作为一个民族族称的“羌”字,最早就见于殷商甲骨文。史学界大多公认“羌因羊起”。通过对甲骨文中“羊”与“羌”的判读,笔者认为“羊”、“羌”、“美”等字具有亲缘关系。因为羊的早期驯化地是西亚,羌人养羊的风俗可能也是西来的。羊进入了羌人世俗和宗教生活的方方面面,并影响了华夏诸族。羊的驯养与羊毛手工编织技术,是古羌对华夏文明史做出的巨大贡献。

【主题词】考古;殷商;甲骨文;羌人;族属


甲骨文是中国已发现的古代文字中时代最早、体系较为完整的文字,是中国商代后期王室用于占卜记事而刻(或写)在龟甲和兽骨上的文字。商王朝统治者占卜所用材料主要是乌龟的腹甲、背甲和牛的肩胛骨,故甲骨文又称龟甲文或龟甲兽骨文。现绝大部分甲骨文发现于殷墟,这里曾是殷商后期中央王朝都城的所在地。目前发现甲骨大约有15万片,4500多个单字。其中既有大量指事字、象形字、会意字,也有很多形声字。这些文字和我们现在使用的文字,在外形与词义上有着巨大的区别。但是从构字方法来看,二者基本上是一致的。

今天作为一个民族族称的“羌”字,其名称最早就见于甲骨文,虽然甲骨文中的“羌”字其内涵和外延都比今天的“羌”字面含义广大得多,但毫无疑问,甲骨文中作为地域与部落(民族)泛称的“羌”字完全包括了现在“羌”的字面含义。(学术界对“羌”是专指羌族地区的一个方国或族群,还是商以西各部族的泛称存在较大争议,笔者以为在没有更多考古文物及史料举证以前,将甲骨文中的“羌”视为地域与部落二者皆有的泛称较为妥切)

本文将结合历史、考古与民俗学等知识,对甲骨文中与羌有密切关系的一些字体进行初步的判读与分析,以期概括出远古时期古羌先人族群的来源以及其殷商时期在今黄河上游地区生活的面貌。

一、羊的演化史与甲骨文中的“羊”

从考古发现的原始汉字资料来看,汉字产生的途径可能有两个:一是来自记号;一是源自图画。甲骨文虽然已是较成熟的文字体系,但其中很大一部分直接源于图画(以象形、会意为代表)。这意味着今天我们不光需从古文字学的角度去进行解读,也需要从影像学的角度去进行研究。事实上,今天对以象形、会意为主的甲骨文破译,很大程度上仍遵循了影像(图形)解读的原则。

今天,我们公认甲骨文中的羌字由“羊”与“人”字组合而成,在学术界,对大量“羌”异体字的判读与归类,也几乎遵循这一原则。“羌因羊起”,故笔者认为,解读甲骨文中“羌”字的关键,首先在于甲骨文中的“羊”字。

(一)判读甲骨文中的“羊”

笔者据《新甲骨文编》与《甲骨文字典》两书对比统计,现公认甲骨文中的“羊”字共有39个,均为独体象形字,字体形象显示出羊的角、耳与面部。甲骨文的字均由羊头的局部概全体,代表整个的羊。在甲骨文诸多的羊字中,羊角有所区别。笔者疑为是用以表示羊品种的不同,其中字形最多的“羊”字羊角均显直角,是为山羊(如:一期甲2325合21145,四期甲644合32623等);羊角卷曲的或为绵羊(如:三期河387合27871)(也疑为有公、母羊之分,其中公羊角较直,母羊角大多微卷曲)。事实上,正如美国动物学家罗杰·卡拉斯所言,人类至今无法从羊的骨骼中发现到底是最早家养了绵羊还是山羊,很大一个因素就在于在缺少头骨和羊角的情况下,光凭羊身体的骨骼很难让人区别其究竟是属于山羊还是绵羊。这也从一个侧面反证出,头骨和羊角是区分山羊与绵羊最为直观与现实的手段。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会明白为什么甲骨文中的“羊”字,字形只取羊头(面)与羊角,而甲骨文中“羊”字形头角的区别,也绝不是毫无具体的指代或是随意的泛指行为。

在甲骨文对动物的形象造字法中,其他动物字形(除了甲骨文中的“牛”字外),大全取其外形全貌,“羊”的局部代表总体的造字法是较为罕见的。而用羊角的不同来表示羊的不同种属,也并非甲骨文所独有。史载,在美索不达米亚的乌立克时期(距今约6000年),当地人就有31种不同的表意文字来描述羊,用以表述羊的雌雄与年龄差别。

当从甲骨文中的“羊”字进行深入判读时,一个历史学的问题又摆在了我们面前:羌因羊起,那么甲骨文中的“羊”又因何而起?从动物演义的角度而言,无疑先有“羌”(部落或族群)的存在,后才有羊的驯化与家养;而从殷商的角度而言,“羊初为文,羌为后起”,故破解甲骨文中的“羌”,必先说明甲骨文中的“羊”;而说明甲骨文中的“羊”,又必先从羊真实的动物演化史角度入手加以推演。

(二)人类最早驯化羊的历史

美国动物学家罗杰·卡拉斯在《人类的动物伴侣》一书中,将山羊直接称为“改变人类历史的动物。”虽然学术界至今对人类到底是最早家养了山羊还是绵羊有所争议(罗杰·卡拉斯在书中按动物被人类驯化先后的时间次序排列章节,虽然他坚持并认可这种争议,但仍颇耐人寻味的将山羊列在了第一章)。但毫无疑义,在距今约10000年前,人类开始进入文明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畜牧时期,标志便是对羊的驯化与饲养。在绵羊的动物演化史中,绵羊属共包括约八种绵羊(也有认为绵羊可能起源于4种不同的野生种,即:栖息于地中海沿岸的摩弗仑羊、分布于亚洲中部和西南部的东方羊、盘羊和蛮羊。),其中广布于今中亚与南亚地区的东方盘羊与分布于中国西部的颓(蛮)羊(又称“野绵羊”),后者不仅被认为可能是现今家绵羊的祖先,而且两者都有可能是人类较早培育的家禽之一。现在,人们一般认为野生绵羊驯化为家畜始于约8000年以前的新石器时代,发源地在中亚细亚,以后逐渐向世界各地扩展;而在山羊的动物演化史中,今巴基斯坦与中亚地区被认为是史前野山羊分布的最东部边界,其活动范围由此向北方和西方延伸,形成其分布的西部边界[1]

通过大量现当代的考古发现,在西亚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中,考古学家发现了大量远古的山羊与绵羊骨骼。如在距今约15000年至10000年的早期纳吐夫文化遗址中,即发现有大量羚羊与山羊等野生动物的骨骼,虽然考古学家们认为在距今约15000年前后家畜尚未起源,这些羊的骨骼可能只是猎物。但早期遗存中,如凯巴拉洞穴遗址中,出土的骨制镰柄上即刻有一羊头,而羚羊的雕像与爱神的雕像也一并出土,这说明在早期纳吐夫文化中,羊已经成为人们崇拜的神物[2]。通过对叙利亚和巴勒斯坦地区的考古发掘,至上世纪中叶考古学者们,如D·A·格罗多、H·E·莱特和R·S·索莱其等人,一致认为在纳吐夫文化随后的前陶新石器文化A阶段中(约在公元前8000年至前7000年),西亚已经出现可以确定的家畜山羊[3]

以后更大范围的考古,同样揭示出远古西亚地区与人类最早的驯化动物羊之间的关系,如:1960年,Solocki夫妇在位于伊拉克和伊朗之间的扎格罗斯山脉北端发现了距今约10000年以前的萨威·克米野营地遗址,以后在附近又发现旧石器时代晚期洞穴遗址──沙尼达,“在扎格罗斯山脉,其中BI层与萨威·克米B层时代相当,文化相同。由此推断沙尼达洞穴是当时狩猎采集者冬天的住所,他们夏天到萨威·克米营地生活,并开始了种植和驯养动物的活动[4]。”

在沙尼达遗址中,考古学家帕金斯发现了绵羊和山羊的骨骼,并鉴定为最早的驯养动物,C14断定为公元前8935+300年。类似的洞穴遗址与出土的动物骨骼(主要是羊的骨骼),在这一区域以后又多次被发现,如在此山脉南端霍来兰山谷发现的洞穴遗址与羊骨骼,C14年代判为公元前6460+200。国外考古学界认为这一区域及其附近地区,极有可能是山羊和绵羊最早的人工驯化地。

通过对西亚地区大量考古文物的研究,考古学家确证西亚大约在10000年前已经放养山羊的历史。考古学者在西亚的这一系列发掘,不仅证明羊是人类最早驯化的动物,而且更进一步证明在羊的驯化史中,山羊是人类最早家养的羊种(目前考古发现约为距今10000年,也有学者如罗杰·卡拉斯哥等在论著中推测应在距今1.5至1.4万年之间),绵羊其家养历史稍晚于山羊。

(三)华夏家羊的出现与羌的东迁

从地理角度而言,诚如长期研究东西方文化交流史的法国学者雅克·布罗斯论及的那样,在欧亚大陆之间,中亚处于东西方交流的中间地带,这是东西方交流链中最为重要的连接钮带。这位认为直到近代之前欧亚大陆的历史一直受到大陆中部游牧民族左右的法国学者,站在这片大陆广阔的天穹之下,深刻而宏观地阐释了中亚对欧亚大陆历史进程的影响:“如果我们浏览一幅世界地图,那就会看到一直深入到大西洋中的欧洲就如同一个统一的大陆──欧亚大陆整齐的尖顶。在更庞大得多的另一端,亚洲的正面──一辽阔的中国一侧向太平洋开放。它的前面有一系列岛屿(即与不列颠群岛相对的日本岛)。在泰西与远东这两大文明的发源地之间,蜿蜒着辽阔无垠的荒凉地、群山区,难以穿行;而在沙漠大碛和茫茫草原中却生活着大量居民,这些人的增长和非常有限的生活资源,迫使他们经常迁徙以觅求新的地盘。游牧人时续时断地从这一巨大的‘蓄水池’中,向东西方由定居居民占据的肥沃地区倾泻[5]。”美国当代著名历史学家L.S.斯塔夫里阿诺斯甚至认为“迄今为止,欧亚大陆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是欧亚大陆内地的游牧部落和周围各大河流域文明区之间的关系史[6]”。在他眼中,“农业和畜牧业在传播过程中适应当地环境而发生的种种变化,对后来的历史有着深远的意义。无论刀耕火种的农业还是游牧性的畜牧业,就单位土地面积来讲,其生产率远远不如后来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流域、尼罗河流域、印度河流域和黄河流域发展起来的永久性灌溉型农业。伟大的文明之所以能产生,之所以能在全球居统治地位直至今日,是因为这些大河流域和其他一些自然条件较好的地区提供了必不可少的物力和人力。这些富饶的文明中心区对欧亚中部大草原较为贫穷的游牧部落来说,就像一块块磁石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7]。”

从古气象角度而言,远古人类生活时的地貌与气候与现今相化有天壤之别,但山羊的生活力是如此顽强,它们可以食用大地上几乎一切的植物(包括其他动物不吃的带苦味与香味的食物),它们可以轻松地从低海拔迁往高海拔地区,适应的温度范围很广。人类利用山羊所提供的一切便能方便地扩展自己的活动范围,从沙漠至山地、从绿洲至草原。而在人类们发展史中,山羊与绵羊的培育虽然使远古人类告别原始的猎食生活,但其仍属于游牧生计模式。事实上在山羊与绵羊的驯化史中,羊一直伴随着人类的迁徙与远征。东亚(华夏)家养羊的出现,正是这种迁徙与远征的结果。

对于东亚(华夏)家养羊的历史,一般认为与西亚相比大约晚了约5000年。虽然早在北京周口店第九地点发现了羊的化石,辽宁建平地区和山东等地出现过羊化石与化石绵羊,以后在石裴李岗遗址中又发现了一些动物形塑品,其中有羊头一件,长角而粗,造型简单;不知名器一件,形象似一羊头,但“通过化石绵羊来判断和现代某一羊种存在何种关系,显然有很大的缺陷,就化石绵羊的头骨来说,只能了解其角心的发育程度,而角的形状是否是全螺旋形以及其长度等.均难以证明[8]。”而且对华夏羊驯化的起源,“仅仅以两个个体来作出判断似乎稍显证据不足[9]。”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易华在论文《青铜之路:上古西东文化交流概说》中有如下论断:“在数百处经科学发掘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大约有四十处出土过羊骨或陶羊头。目前已发现的年代最早的新石器时代遗存中都没有羊的骨骸。磁山的动物群中没有羊,裴李岗也没有发现羊骨,只有陶制的羊头,但造型简单,羊角粗大,形状似野盘羊的角,不大可能是家羊,西安半坡的绵羊标本很少,不能确定是家羊。兴隆洼文化和大地湾大化遗址中也未发现羊骨。河姆渡文化遗址中出土的陶羊头表现的既不是绵羊,也不是山羊,而可能是苏门羚[10]。”

在论文中,他认为在华夏历史中,至青铜时代遗址中出土的山羊和绵羊骨骼才是确凿无疑的家羊:“这说明羊在东亚新石器时代时代混合农业经济中所占比重不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出土的少量羊骨(如确是山羊或绵羊)只表明羊及其相关技术已传播到东亚,为青铜时代东亚养羊业的发展打下了基础。进入青铜时代后,从新疆到中原遗址中羊的数量明显增多。在齐家文化和殷墟遗址中均有完整的羊骨骼出土。羊在青铜时代人们经济生活和精神生活中的地位明显增高。到了商代,在西北羌人已以养羊为业,并以此著称。到了周代,中原养羊亦已蔚然成风[11]。”

与青铜时代家羊大量出现在黄河上游的文化遗址中相呼相应的史实,正是在这一时期中,古羌的身影也同时影印在这些文化遗址之中,这种巧合并不是偶然的,它可能正是牧羊的羌部落(族群)东迁的例证与结果。在国外,原始社会时期农业的传播由中东向东北,沿里海海岸进入中亚平原,并由此深入远东北部和西北部,这条传播路线是为大家所一致公认的。虽然斯塔夫里阿诺斯也认为“中国是最早的、独立的农业发源地之一,是完全可能的[12]”,但羊的最早驯化史显然并不包括在内。

许进雄在对中国远古社会的研究中,虽然认为“在中国,羊恐怕不是最早驯养的家畜。虽然公元前6000年的郑州裴李岗遗址已见陶羊及羊的遗骸,但在经营农耕的主要区域,6000年前或更早的遗址,出土的骨骼大都以猪、犬为多(庙底沟:63;周本雄·1981:340;邯郸文管所1977:371)。到了龙山文化时代才有较多量的牛、羊骨骼[13]。”但这种以区域为中心的研究并不影响他如下的判断:中原以西、以北的半干旱地区,则自新石器以来一直是牛、羊的骨骼多于猪、犬(钟遐1976:25;乌恩1981:45—61),“显然中原地区羊的饲养,是受游牧地区的影响[14]。”李济在对长城以北与以南地区新石器文化的对比研究后也得出一个论断:长城以南之新石器晚期文化系由长城以北迁移而来[15]

现今国内考古学界,对于黄流上游地区新石器时代至青铜时代文明发展、演化的次序有个总体的认同:以马家窑文化为中心,其分布区域大致为:从陇西黄土高原为中心,东起渭河上流,西到河西走廊和青海省,北达宁夏回族自治区南部,南抵四川省北部、西北部,在这片广大的区域内,马家窑文化上承仰韶文化(含石岭下类型),下启齐家文化、卡约与辛店等文化,学者们大多将马家窑文化视为“古羌先祖文化”,而从齐家文化起始便可正式称为“古羌文化类型”。在这个大的文明演化格局中我们可以看见一个突变期的存在,即马家窑文化早、中期及以前的文化类型与中原联系更紧,以至安特生将马家窑文化也直接名命为“甘肃仰韶文化”。但在马家窑文化后期,文化存在一个突变现象,如马家窑文化后期、齐家文化出现新颖的双耳彩陶罐,四坝文化出土四羊饰铜权杖首,卡约文化与辛店文化彩陶上大量出现羊的图案与羊角纹,卡约、寺洼等遗址中羊的骨骸大增,墓葬中大多以羊骨为主。这说明在马家窑文化后期,有一种强大的外来文化形态进入,它影响并改变了当地文明的进程。在《马家窑文化》一书中,作者也认为:“庙底沟类型从关中传到甘肃后,风格基本与中原保持一致,但到马家窑类型后期开始走上独立发展的道路,文化内涵同中原相差甚远[16]”,他认为原因有二:“甘肃地区多山,从关中来的移民因为地理的阻隔很难经常保持联系,时间一长就会走上各自发展的道路,使得差距越来越大,这应当是原因之一。除此之外,可能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本地原始居民的影响[17]。”马家窑文化与周边区域广泛的联系,证明其绝不是“闭关自守”的文化,故地理一学难以成立。而对于“土著说”而言,马家窑文化晚期及以后,原来相对落后的土著文化突然高速兴起并左右了“后马家窑时代”文明的发展,其理难以确立,似乎也缺少相应考古的实物依据。青海省考古研究所所长许兴国通过对甘青马家窑文化与中原仰韶文化的比较研究,虽然认为:“总的来说,马家窑文化与中原仰韶文化有着亲密的源流关系,是一个地方变种。这一点已被学术界广泛接受[18]。”但对于文中所言马家窑文化“地方变种”的动因,也没有提出确切的证据。目前中国国内学术界较为主流的一个观点,源于佟柱臣对中国新石器时代全国范围内出土的石器综合比较与研究,对于西北地区新石器文化他提出了“中国新石器时代文化多中心发展论[19]”,认为马家窑文化及其后继发展虽然有其独特性,但本质上仍是“从各地旧石器时代晚期文化延续发展下来的[20]”。这种判断,本质上仍是“本土说”的变种,它考虑到仰韶文化与马家窑文化早期存在的客观联系,对于马家窑晚期文化,特别是其后继发展与中原新石器文化明显的区别,仍然认为是其自身在发展与演化过程中的变化与进步。但在该书将中国新石器时代与西亚及中亚对比时,佟柱臣也认为在华夏、中亚与西亚三个地域,以羊的驯化为代表的畜牧业史存在一个时间上递进的过程,即西亚为先,而中亚的畜牧业起源次之但也早于中国[21]。而这一点,笔者以为对于解释齐家文化以后彩陶上大量的羊图案、羊角纹以及随葬羊骨的大批出现,却是至关重要的。结合以上对新石器时代考古遗址中羊骸的判读,再联系到羊的家养(进化)从西亚演化到东亚的历史,笔者认为也不排除存在这样一个史实,即:羌族的先民可能是最早(约在距今6000~4000年间)主要将野生山羊为主的羊群(或间杂绵羊)驯化后带入华夏的族群(部落)。在马家窑文化晚期,他们抵达今甘肃中部及周边,其文化与族群溶入马家窑文化之中,互相影响与融合,共同创造出“后马家窑时代”的文明。当然在“西来说”一直受到怀疑,“本土说”又有许多疑点的学术现状下,笔者的“融合说”也只是对这一重大历史问题的某些修订。

关于历史上是否存在着这一场今后注定将改变华夏文明进程的族群大迁徙与大融合, 现在对中国西北地区,特别是新疆地区大量的考古发掘、体质人类学和古DNA深入的对比研究,许多重大问题逐步变得清晰起来,如谭婧泽在论文《新疆古代人群的来源:颅骨测量学和古DNA研究》中认为:“研究发现,新疆地区古代居民自青铜时代早期即是东西方混合群体,其来源是多元化的。最早期的1800BC的孔雀河人群与东欧草原人群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它们在体质形态上以西方人的特点为主要表型特征,但在群体关系上又与东方人群的距离最接近。但在大约(距今──笔者注)3500~2500年前后时期,中亚巴克特里亚──马吉安那的农业居民大规模地由西向东推进,沿着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南北边缘迁入塔里木盆地[22]。”袁媛、李辉认为“现代人群的DNA 数据揭示,新疆人群是欧亚混合人群。古DNA 研究也证明在很早以前(大约3800 年前),新疆的人群就是混合人群。目前,新疆约2000 年前古代人群研究揭示这些人群的线粒体DNA 包含东亚单倍群,如单倍型A、B、D、M 等;也包含欧洲单倍群,如单倍型H、J、K、U 等。有趣的是,虽然现代和古代新疆人群的面貌特征都更接近欧洲人,但DNA 揭示这些古代人群的东亚遗传成分更多。此外,结合新疆周边的数据,我们可以发现中亚不同遗址的古代人群,东亚成分自东向西逐渐减少,相应的欧洲成分逐渐增多[23]。”陈致勇在论文《再论丝绸之路古代种族的起源与迁徙》中不仅认为:“新疆根据自然地理条件的不同分为北疆和南疆两部分。根据上述考古发现,推测早期的原始欧洲人种和中亚两河型移民主要从山谷(或沿河流)进入北疆;而地中海人种移民从西南部山口进入南疆盆地,而后沿盆地的南缘和北缘分两路向东迁徙[24]”,而且在该文中还推断出“丝绸之路古代居民的起源与演变”,即公元前三千纪下半叶开始,原始伊朗语人的迁徙分为三个群体向不同的方向扩散,“其中与新疆古代居民有直接联系的是北伊朗语人和东伊朗语人[25]”;公元前二千纪初,经营畜牧业与农业的最后一批原始印欧移民安德罗诺沃人出发向东迁徙,“到公元前二千纪中期掌握骑马术,随后开始在中亚地区大规模扩张[26]”;公元前二千纪以后,“欧罗巴人种各支系自西向东多批次迁入新疆。首先是公元前二千纪出现的原始欧洲人种,其中阿凡纳羡沃类型很可能是吐火罗人的形成基础。此后在公元前900 年和600 年,地中海人种移民和中亚两河类型移民也相继出现。地中海人种移民主要从帕米尔高原山口进入南疆,应为东伊朗语塞种人的后裔,而中亚两河类型移民主要由西部和西北部的河谷和平原进入北疆,主要是北伊朗语塞种人的后代[27]。”这些体质人类学的专业研究虽然是以新疆地区为中心,但在东亚与西北亚的族群融合与文化交流史上,该地区不仅是联系东亚、中亚以及西亚的枢纽,也是这一联系的门户。对于中国西北众多古代人群的来源,除蒙古人种以外,对于其他人种的探索还是具有源头的意义。以上论文所提及的由西向东迁徙的古欧罗巴人种,游牧均为其主要特点。而众多考古资料已证明在西亚与中亚,羊是远古人类放牧最为主要的牲畜。在这点上,他们与以后殷商定义的“羊人”(羌),在生计模式的核心特征上是完全一致的。

更为重要与显明的一个旁证还在于,这条驯化羊的由西向东的演化与迁徙路线,与小麦由它的驯化始点──西亚再经中亚进入东亚的路线图大致重叠:中国有陶新石器期与铜石并用期,在黄河流域上、中游地带出土的小麦类化石,已被证明为普通的六倍体小麦(即异源六倍体),这种小麦只能是人工驯化的结果,它驯化的必需媒介之一(全球小麦的驯化史之所以不如羊的驯化那么难以判断与众说纷纭,主要原因正在于此点),即野生二粒小麦在黄河流域是绝无分布的。而小麦由西亚引入黄河流域的历史,也是国外学术界普遍与一致──国内也有大多数学者公认的事实。新石器时代早、中期,原始农业生计形成的华夏膳食文明主要有两种模式(长江流域的“人──稻──鱼”与黄河中、上游流域的“人──粟(黍)──豕”)。新石器时代晚期开始,黄河上游及西北地带,分化出“人──麦──羊”这种全新的膳食模式。膳食文明的突变不是偶然的,古羌人与殷商时期的“来”(麦类),两者之间存在必然与直接的关系,而“来”(麦类)的出现与“人──麦──羊”这种全新生计模式的产生,正是文明传播与族群迁徙的结果。羊与麦,这两条传播线的重叠也不是偶然的。一切正如Christopher R. Gignouxa与Brenna M. Hennb等学者最新刊于《美国科学院院报》研究成果所证明的那样,他们通过对400多人的线粒体基因组的遗传数据结合分析,最终认定在过去1万年跨越欧洲、东南亚和撒哈拉以南非洲的一些地区人口扩张与农业起源、人口扩张与迁徙之间存在着联系,而“农业实践的扩散很可能是随着人们的迁徙而发生,而不是独立于人类的迁徙[28]。”

人类学家、“中国考古学之父”李济在《从中国远古史的几个问题谈起》一文中也以为,西北地区的新石器文化分布有一个重要特点:许多遗址所在地在沙漠边缘或在水草干涸不能居人的地区。由此可以推想当地气候历经了重大变迁:原来水草肥美、人迹稠密之处,荒废而成为今日的沙漠,他推断:“地质学家认为,今日弥漫华北之深厚黄土为一种特殊气候所造成(有极强烈之风暴发生),其强度较之今日华北最强之风暴还超过十倍,黄土即为此风暴留下的沉淀物[29]。”言下之意,当时旷日持久而又铺天盖地的沙尘爆由亚洲的中西部而起,由西向东肆虐,生活在此处的原始人选择顺风而行,无疑是最为明智的选择。2003年4月,中国科学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研究员秦小光代表“自然环境演变”课题组在“中国工程院工程科技论坛”上所作报告中,更全面而科学揭示了西北地区自然环境演变及其发展趋势,他推断西北地区在“距今5000和4000年多次出现气候恶化事件,并造成了我国西北地区人类文明的相应变化[30]”,他认为距今4000年前的气候恶化,直接导致“全新世适宜期结束,西北地区干旱化逐步加强,虽然现在的气候条件仍比末次盛冰期时要好,但气温和降水都比适宜期减少很多……末次盛冰期时在西北东部地区形成了范围广大的沙漠分布,向东一直扩展到了大兴安岭一带[31]。”这次全球气候的恶变,可能就是导致远古羌人由西向东步步迁徙的主因。

二、甲骨文中的“羌”

据《新甲骨文编》统计,现今共发现约44个不同写法的“羌”字(含异体字)。在与“羌”有关的这些甲骨文会意字中,羊都是首要的符号。换言之,甲骨文中与羌有关的文字,大凡均由“羊”旁组成。

(一)甲骨文中“羌”及分类

甲骨文中的“羌”字,像人的头上装饰着羊角,象征着牧羊的人。所以东汉的许慎在《说文·羊部》中,释义为:“羌,西戎牧羊人也。从人,从羊,羊亦声。”《说文解字》载:“羌,西戎牧羊人也,从人,从羊。”应劭《风俗通》也云:“羌,本西戎卑贱者也,主牧羊。故羌字从羊,因以为号。”

甲骨文中的“羌”字,从卜辞的用处、羌字的构成及词意来划分(下文将要论及的十个异体字,即“羌人织丝绳”不包括在内),笔者将之分为两大类,其一为泛称的羌,简称“泛羌”;其二为以羌人作祭,用羌为牲,简称“羌牲”,概述如下:

1、甲骨文中泛称的羌(“泛羌”):其构成法以“上羊下人”为主,词义“牧羊人也”国内大多均无异义。此字在甲骨文中泛指区域(地区)与族群(部落),这类文字大多见于驱羌、逐羌与伐羌的卜辞之中。如陈梦家在《殷墟卜辞综述·方国地理》中所举:“伐羌妇好(之族)三千人,旅万人,共万三千人[32]。”

2、甲骨文中以羌人作祭,用羌为牲(“羌牲”):其又分为两小类,其一以羌人为牲,这类笔者称为“人牲”类。其构成法与“泛羌”区别不大,只能放入具体卜辞中加以辨别,如《祭祀狩猎涂朱牛骨刻辞》中“子寅用羌十”中的“羌”字,“用三百羌于丁”(燕 245);其二为以羌身(身体具体部位)为牲,笔者总称为“身牲”类。关于此点,在殷墟考古发现中,曾在祭祀坑中发掘出大量无头的尸骨,其躯体及四肢完整,这应为“身牲”的明证。而在甲骨文中字体构成中,以“羌身为牲”主要表现为两点,一为“上羊下身”,如“(曆組屯9);二为“羌加甲骨文的身字”,如“(無名組 合補8706)。从考古结合甲骨文中羌字构成来判断,“人牲”与“身牲”的主要区别似乎在于,前者用整个人作牲,似为活祭;后者砍头后,以头或身为牲,大多以埋葬的方式进行,似为尸祭。如王平与德国学者顾彬认为殷商存在“斩人牲首法”,在判读“伐”字时,他们认为“伐法的操作手段可能是用戈或其他武器砍下人牲的头颅向神灵献祭[33]”,他们又认为,“所伐人牲主要从异族男牲为主,其中又以羌族男牲最为常见[34]。”

(二)甲骨文反映出的羌的概况

在殷商直至周时期,居住于西边的少数民族总称之为西戎和氐羌。殷墟出土的甲骨卜辞中有关“羌”的卜辞很多,证明当时羌的居地很广。《竹书纪年》记有“汤十九年,氐羌来宾”;“武丁三十四年……氐羌来降”。《诗·殷武》记有“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武丁时的卜辞中,除羌以外尚有北羌、多马羌等族称。顾名思义,北羌是以居住于羌北部而得名,多马羌以马多而得名,但都应是羌人的一部分。

现在学术界一致认定商代,甚至在此之前羌族是一个以游牧为主的民族(部分也进入了农耕时代或兼农兼牧),而以羌为主要组成部分的“西戎”,也应以畜牧业为主。他们的畜群中羊占了很大比重,故通以“牧羊人”得名。从考古材料和周武王伐纣时的羌族分布情况来看,殷代的羌族主要分布在今甘肃、青海地区。由于这些地方的羌人与殷朝的关系更加接近和密切,故在甲骨文中反映也较多。

(三)甲骨文反映的羌与商的关系

殷商时期,虽然商作为氐羌宗主国的史实在考古发掘和甲骨文中都得到了应证。但此时商与羌的关系是极不稳定的。据统计,甲骨卜辞中有关征伐、俘获羌人和以羌人为祭品的记载,武丁有60多件、廪辛4件、康丁6件、武乙1件、乙辛1件[35]。比如在河南安阳出土的《祭祀狩猎涂朱牛骨刻辞》中,正面第四条有“子寅用羌十”的文字,这是当时商人举行宜祭的记载。除此之外,在甲骨文中用羌人为牺牲的甲骨卜辞还有很多。这说明,当时殷朝与羌人(地)的战争十分频繁。通过战争,殷朝曾俘获大量的羌人作为牲品。除以普通羌人为祭品,甲骨文也明确记有用羌人酋长为牲的,现有记录可查的是以羌部落首领“羌白”为牲,如“亥卜,羌二方白其用于祖丁、父甲。”(合集26925)王平与顾彬认为:“‘白’为人祭卜辞中人牲之专名……《说文·人部》:‘伯,长也。’商代的‘与国’或‘属国’,其首领亦称‘白’。从人祭卜辞来看,商人有时将‘百’当作祭品向祖先神灵献祭[36]。”

据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唐际根统计,商代甲骨卜辞中至今已发现人祭卜辞约2000条,记载“人牲”总数14000余人,其中近8000人为“羌”[37]。商人在将羌人作为人牲时,从甲骨文卜辞来判断,从数人至几十人不等,最高纪录为一次达300人,如“戊子卜……贞亩今夕用三百羌于丁,用。[十二月]。”(合集293)。甲骨文羌字中另有一异体字为“上羊下女”(或释为“姜”字), 赵诚等著的《甲骨文简明词典》将之释义为“象女子头上有羊角之形,指从羌族俘虏来的女俘[38]。”此字在卜辞中只见用于祭牲之处,其判断应该是正确的。甲骨文中另有一个不计入羌异体字的字体,其为“(賓組合18047),其字形为“左女右羌”,更近于是指“羌族俘虏来的女俘”或“以羌女为牲”。王与顾两学者也认为:“‘女’为人祭卜辞中女性人牲之通名。从人祭卜辞来看,商人经常把‘女’当作祭品向祖先神和河神献祭[39]。”而甲骨文中的“‘姜’为人祭卜辞女性羌方人牲之专名。甲骨文称男羌为羌,女羌为姜[40]。”

从以上与羌有关的甲骨文卜辞来判断,殷商时期商与羌部落之间虽然关系密切,但这种密切关系更多是建立在频繁的战争基础之上,双方大多时期都处于军事对峙的状态。社会经济与军事实力更为强大的商朝,更多时候是以掠夺者和征服者的形象出现在羌部落的面前。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史料记载中,当周武王伐纣时在他的联军中会有羌人的身影。而甲骨文中,伐羌、逐羌、以羌人为牲的记录,武丁(约公元前1250年)时最多,到了廪辛时(约公元前1159年)开始猝然减少,近百年时间内从60余件跌至4件,以后各期也只有数件。这说明,在这一时期内羌与商之间的关系存在着巨大的变化。耿少将在《羌族通史》中认为存在有羌族(部落)因不堪打压,被迫西迁回流的情况,应是符合历史的真实。

(四)甲骨文中与羌有关字体的浅析

甲骨文中除了以羊为首要符号构成的羌字外,以羊为偏旁构成的字体还很多,如“善”、“养”、“羔”等,这些字体并不一定与羌有关,但与羌有关的字体,却大多由“羊”旁组成,这应是不争的事实。笔者就甲骨文中可能与羌有关的主要字体或甲骨文中羌的异体字,浅析如下:

1、甲骨文中的“美”字

此字一度被误解为“大羊为美”,但笔者认为作为原始思维创造出来的甲骨文,古人为追求语义直观,所造名词、动词居多,形容词极少,这是甲骨文造字的基本原则之一。《说文解字》许慎对甲骨文字法的说法──“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其意便是如此。当代甲骨字研究新锐学者唐汉认为所有象形文造字法共有三大原则,其中两条(即“以形表义原则”和“共性经验原则”)也与此看法不谋而合。

甲骨文中“美”字,《殷墟甲骨文实用字典》中将之释义为“字像人头上装饰羽毛,以示美观。本义是美观[41]。”《甲骨文简明词典》认定其“为会意字,甲骨文用作人名,则为借音字[42]。”而唐汉将之释为“以大公羊的健壮,尤其是叉腿、瞪眼时的雄踞守护,表示男人中的佼佼[43]。”笔者以为此字是会意字无疑,其上为“羊”,下为“大”,偏语符号是“羊”,正语符号为“大”,直接词义为“羊大”(“以羊为大”),发音似羊叫之声。这可能是对当时羌人羊崇拜的一种形象描述,用以表示羌人“以羊为神”,或是对羌人举行祭祀仪式时,巫师(头领)头顶羊角的描述,意为“羊祭”(羊牲)。羌人因对羊极度的依赖而产生敬畏,故以羊为神,人(巫师或头领)头戴(饰)羊角,而神也以羊的形象为主。于省吾先生曾认为甲骨文中的直接源于远古羌人戴羊角的习俗,他还列举了世界各原始民族习见的戴牛、羊、鹿角为饰物为证据。但参考甲骨文中其他家畜的取名法,特别是“牛”字,此说并不确切。但其此说揭示出羌人羊崇拜的习俗在当时是无疑存在的。段玉裁曾建议将甲骨文中的“羌”学读作“羌,西戎,羊种也”,这种解读法应也是对羌人以羊为神,以羊为大的判定。

我们再从与羌族有关的广布于今甘肃、西藏、青海三个省(自治区)内的岩画图案来看,在新石器时代晚期至青铜时代,头戴饰角的人物形象大量出现在这些地方的原始岩画中:“在原始狩猎社会时期猎人的伪装是对所猎动物的模仿或局部模仿,因而在新疆各地岩画中所见的狩猎图上最主要的是角饰、服饰和尾饰[44]。”其中有戴两角的,也有四角的(左右各两个角),如在新疆裕民县巴尔达库尔山岩画中就大量出现了头戴四角饰角的人物。对于这一批岩画的族属,王明哲在对比分析了大量岩画资料后认为“把新疆已知岩画的上限暂定在公元前1000年前后的古塞人、古羌人和一些盆地周缘的土著游牧民族,从目前来说既是比较可信的,也是比较主动的[45]。”直至先秦晚期(战国时期),在羌人创造的黑山文化岩画中,还有羌人戴两羊角的类似画面出现。此外,《山海经·西山经》中对羌属地的羊崇拜习俗也有类似描述:“凡西次三山之首,自崇吾之山至于翼望之山,凡二十三山,六千七百四十四里。其神状皆羊身人面。”于省吾在论文中就认为“羌字象人侧立戴两角形, 美字象人正立戴四角形[46]。”他又认为“戴四角的风尚, 不仅见于我国上古时代的某些少数民族, 而且现在各原始民族有的仍然保持着这样的装饰习惯。因此,可以考索出古文字中美字的起源系取象于当时视为美观的外族戴角形是没有疑问的[47]。”

另外,甲骨文中另有一字“(合20796 組),现学术界都将之视为羌字的异体字,字为两人共抬一羊头的图案,这也应是对羌人羊崇拜的另一种具体描述。甲骨文中另有一个现不计入羌异体字的字体,其为“(賓組合9819), 其字形为“左人右羌”,其图形大意为头饰羊角者在先、人随之,这可能也是对羌羊图腾活动的一种具体描述。石泰安在《汉藏走廊的羌族》一文中,转引了《任恕堂笔记》第34页中的一段记载,谈到西夏碑文所刻的西夏神也是羊头人面。今人韦明铧在《动物表演史》一书中也叙述道:“在中国古代,羌部落的图腾是羊,他们经常把羊头戴在自己的头上舞蹈,认为自己是羊的后代[48]。”更耐人寻味之处在于,直至民国时期四川羌民还将家中所供男主宰神称为“měi”;能进行羊毛线占卜的老人(用羊毛线通神者)称为“士拔美吉”(也音译为“士拔麦吉”),其中的“měi”,也指代羊神。

2、甲骨文中“羌”的异体字

甲骨文中羌的异体字种类不多,但其中有一个异体字出现频率很高,在《新甲骨文编》收录的44个“羌”字,其总共有十字,约占四分之一,是羌异体字中最多的一种。此字国内大多将之笼统归入羌字,认为是羌的异体字。《甲骨文字典》中解为“羌从绳索”,会意为以俘获的羌人为牺牲:认为这是以羌“为人牲惨况之实录。”

对此字,笔者疑其为一个会意组合字,为两个(组)会意字组合而成(唐汉先生认为的转注造字法所创设的转注字)。其字左为“羌”字,右为甲骨文的“(“糸”)字,即“用丝编织而成的绳状之物”(此字许进雄左右组合体视为“絲”字, 释为“两股细丝线形”;也有学者将此字视为“絲”字的偏旁或“絲”字的初形,但其意表示手工纺织物,均无异议)。全字直义应为“羌人织丝绳”,这里的“丝绳”并不是今天的“丝织品”。甲骨文是将“糸”作为手工编织的结绳状物的泛称,将之与“羌”字组合,意指羌人编织羊毛而成的手工织品(将羊毛一节节编织,打结成绳状,最终织为布匹)。此字今天已无相应的进化汉字相配,这正是作为符号体系的社会意识最终决定于社会存在的必然,它也说明了汉字的发展随着历史与社会的变革,字体必然有所增减,词义必然有所变化。如任乃强先生认为:“羌族又是最早把这种野羊改良成为绵羊的民族──他们用石英制成的玉刀,把这种柔软的毛割下来,搓拧成毛线,用以织布(‘毪子’或作‘毯子’)。这种布古代曾作为商品输入华夏,华夏人称之力‘褐’[49]。”在殷商时期,由于羌人率先织毛成丝绳(此字代表出的织品应比任乃强文中所称的“毪子”或“毯子”时代更早,技艺也更原始),故甲骨文中将“羌人织丝绳”作为一个与羌有关的标志性符号录入,但以后,当“羌族割毛和纺织技术落后于华夏后,华夏便自行织褐”[50]后,此字便已无存在的背景,故很快便消逝了。

今天我们由此字可以推断,殷墟时期的羌人不仅是以大规模放牧山羊(间杂绵羊)为生的族群,同时,他们也是最早(应在殷商之前)进行羊毛手工纺织的人。如在约与殷商同期,考古学界大多定为“古羌文化类型”的诺木洪文化遗存中(在诺木洪搭里他里哈遗址发掘出的两件标本,其牛木桩经碳14年代测定为公元前2197年──前1935年,毛布为公元前1000年──前800年),“遗址中出土有纺织工具,如石纺轮、骨纺轮和骨针、骨锥等,其中仅骨针和骨锥两项共出土493件,有骨针216件、骨锥277件。生产的品种有毛布、毛带、毛线和毛绳等。毛制品的原料主要是绵羊毛。毛线多经过染色,有黄、褐、红、蓝、灰黑等不同颜色,以黄、褐两色为主。毛布系采用人字形编织法(或用经纬线交错编织法)织成,多作黄、褐两色相间排列的条纹,幅度一般为25厘米。毛布呈色明快醒目。从染有不同颜色的毛布、毛线分析,当时已掌握染色技术。毛绳和毛线是先把羊毛纺成单线,然后再用双股、三股的单线拧成,也有采用黄、褐两色单线拧成双股的[51]。”

胡鉴民20世纪40年代在羌区考察时,还见羌人在行冠礼与送晦气等习俗时,都有用“羊毛线围在头颈上的仪式”[52],而当时的羌历年或某些重大仪式上,释比都会现场在村民胸前系羊毛线。这些习俗,当为由此编织行为而衍生出的巫术行为的延续。从广义角度而言,此字可作为今“羌绣”的源头,它证明了羌族人民自古便心灵手巧,其手工艺织绣技术历史悠久。

三、甲骨文中的“羊”与“羌”

历史上,“羌”因羊而得名。甲骨文中将“羊”作为标志性符号用于“羌”字中,用以标注异已的族群(地区)。这在甲骨文的造字法中,至今为止,这种标注方法仍是独一无二的。故深入破解甲骨文中写“羌”的关系,可以为我们大致勾勒出殷商时期羌的一些状况:

(一)羊是羌的首要标志性符号

羌驯化羊的历史无疑非常悠久,任乃强先生认为:“羌族的畜牧业生产水平为世人所知。古代羌族在生产方面的最大成就,便是驯养野兽成为家畜。他们驯养的羊、牛、犬、马成功之早,远远超出世界其他民族[53]。”羌人以羊皮、纺毛为衣,以羊肉、羊油、羊血为主要食品,以自然脱水的羊粪作为春冬季节取暖的来源,并视羊为连接人、神、鬼三界的信使。而甲骨文由以命名“羌”,至少说明了几下几点:

其一,羊是“羌”区别于华夏其他部落(族群)的标志性符号。在甲骨文中,“羊”字是羌的代表性符号,但“羊”字并不专属于“羌”,而殷商甲骨文“羊初为文”的“羊”,更多可能只是商人用以指代野生的羊,殷商人接触“羌”后,才将家养的羊用以命名“羌”;

其二,“羌”无疑是当时华夏最早也是最大规模家养羊的区域或部落(族群)。当羌人一路放牧羊东进之时,与之接触的殷商人对羌最为深刻的印象就是他们大规模家养的羊。类似的情况,我们可以用甲骨文另一个以头角为标志的动物“牛”字来对比。“羊”与“牛”,这是至今为止所发现的甲骨文中仅有的两个以动物头角为标志命名的字。殷商时期,家养的牛在商人生活中已相当普遍,在甲骨文中我们反而找不到用“牛”直接命名的部落(族群)。这种差异性的存在,只能说明一点:对于“他称”的甲骨文而言,“家养的羊”是外来与新奇的物种,而羌大规模放牧羊给殷商留下了最为深刻的印象。当然,这并不绝对意味着殷商时期其他部落和族群,甚至殷商人没有通过猎食接触过羊,但联系到至今为至,人类仍把驯化(家养)的动物与其野生种在认知上严格区分开来,甲骨文中用驯化(家养)的“羊”来标志“羌”也就顺理成章了;

其三,羊与羌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羊是羌人最早驯养并大规模饲养的最主要家畜,是羌人最重要的生活生产资料、赖以生存的最重要的物质基础。牧羊则是羌人最早,也是最主要的生产活动。这些事实说明,在殷商乃至更早期,羊与羌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殷商人接触到羌方或羌人时,要在甲骨文中用“羊将之命名的另一个原由。

(二)“羌”以家养山羊为主

关于人类驯化羊的历史,剑桥大学的考古学家们将之理解为:“山羊和绵羊的两个显著特点使它们成为人们养殖动物的理想选择.第一,它们都是食草动物,通常总是由一只头羊带领着群居;第二,它们在小的时候对父母有强烈的依赖性。如果把一只山羊或小绵羊从群体中分离出来由人们加以喂养,很快它们就会对人类父母有感情;当小羊长大后,繁殖的小羊就会比较驯服,并逐渐壮大成半自足的畜群。野生动物对人类来说主要是食物,而家养的动物则不仅提供给人类食物,而且它们的毛可用来做衣服,它们的粪便可以作为燃料和肥料,这些对于人类生活都是很重要的。还有,家养动物可以提高田野的产出,人们可在田野周围不适合耕作的草场放牲牲畜,而当人们掌握制作奶制品的技术后,人们的饮食结构很快就变得更加丰富,餐桌上增加了黄油、奶酪[54]。”

在山羊与绵羊的比较中,笔者以为绵羊用处比较单一化,更多只是其毛供于纺织,而只有山羊具备了多元的优点:其一,山羊从肉到奶均可食用;其二,山羊是“头羊制”,利于捕捉与大面积管理,如在定为原始母系氏族社会中绘制的新疆木垒县博斯坦牧场岩画,在其众多的放牧图中,哈沙霍勒沟一块岩石上“凿刻两只北山羊和一个骑着双峰驼的人,正赶着北山羊群(俗称的山羊群)前往草场放牧。戴着尖顶帽的人骑在双峰驼上一手拉着绳子,一手伸向后方吆喝着羊群前进。岩画中所刻的两只北山羊显然是山羊头羊。骑驼人与头羊并排行进着[55]”。这正是对远古游牧人利用头羊对驯化山羊进行有效管理的真实写照;其三,山羊的毛与皮一样可以用于人工纺织与加工。

关于这一点,如苏北海在对新疆众多新石器时代至青铜时代中的岩画分析时,就认为当时“羊是各地岩画中数量最多的一种,说明它是古代各族先民主要的肉食来源[56]。”他具体分析出游牧与狩猎的羊种主要有: 北山羊、盘羊、岩羊、鹅喉羚牛、高鼻羚牛与藏羚,除盘羊为今驯化绵羊的始祖之一外[57],其余品种均为山羊类。我们再举具体个案为例,如在胡邦铸等认为是古羌人创造的昆仑山岩画中,桑株岩画时间定在新石器时代,岩画中的羊均为山羊,且末县昆仓山脉莫勒恰河出山口的岩画绘制时间约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在“岩画中的动物图像几乎占全部图像的百分之六十,其中羊约占一半[58]”,在羊的岩画中山羊图也占绝大多数,在新疆米泉县柏杨河乡独山子村的岩画中,除有“山羊、马与狗”的混合放牧图,“从上述各种单独凿刻的岩画看,以北山羊为最多。其中有的已被驯化,有的则是野山羊,可见人民的肉食以羊肉为主。而在岩画的狩猎图上,猎人射击的也主要是北山羊[59]。”吉戈尔在论文中,通过对巴里坤岩画中大量山羊图形的判断,也推断应是山羊的驯化与游牧先于绵羊:“在巴里坤广阔的山间、河谷地带,凿刻着数以万计的所谓‘野山羊’岩画。其数量仍然冠于岩画种类之首。学者们习以‘野山羊’来称呼岩面上这些形似野山羊的动物。笔者以为还可进一步推敲。这些动物岩画除确系野山羊的大部分以外,其中有一部分应该是家养山羊岩画。家养山羊与野山羊的主要外形特征颇为一致。野山羊的学名为北山羊,毛色褐黄,栖息于高山峭壁间。由于人们大量捕杀,使它数量急剧减少。家羊的体格较小,毛色不同。根据史料:古代巴里坤除饲养牛、马、驼等大畜外,也牧放数量可观的羊群。这些羊是山羊还是绵羊呢?如是绵羊,则在岩画中应有所反映。可是,在我们对上千幅的岩画考察过程中未见有一幅表现绵羊的岩画。据考古发掘报道:汉、唐墓葬中屡有绵羊装饰品和艺术品出现。表明绵羊存在的历史相当久远。那么,史料中所记述的羊是否与岩画中出现的‘野山羊’有直接联系呢?并进而说明古代羊群是以山羊为主的饲放特点?沁城地区有一幅巨形岩画颇引人深思。在一峭壁凹处,只见有一幅面积为110厘米高、60厘米宽的纵横网络线刻印岩画凿于其上,画的下边角明显刻有一羊圈,内圈一山羊。我们初步定这幅岩画为‘牧民住宅图’。这幅岩画的发现或许能证明我们所提出的古代羊群以山羊为主的推测是客观的[60]。”

通过对甲骨文中“羊”字(不含异体字)的判读,对比“羊”字字体的变化与“羌”字(不含异体字)的关系,笔者初步得出以下结论:羌(部落)当时以饲养山羊为主。今天,在甲骨文中已发现的羊字字体约有37个(种)(《甲骨文新编》中的“”(賓組懷899)笔者视为未识字体,不计入内),其中绝大部分“羊”字,其羊角以直角为主,卷曲之形很少。如果笔者推测的甲骨文中“羊角区别是用以表示羊品种的不同,似有山羊与绵羊之别”的观点是正确的。这就说明殷商时期在羊的饲养中,品种上似乎是仍以山羊为主,绵羊很少(对比周的金文,其中羊角卷曲之状的“羊”字方才大量出现,可能在周这一时期家养绵羊方才大量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之中)。而与此惊人一致的事实在于,在甲骨文的“羌”字中,“羊”的字形情况与此完全相同,几乎也以直角之形居多,这说明当时“羌”主要饲养和游牧山羊。

(三)毛纺技术是羌的另一个标志性符号

繁多的山羊为羌人羊毛(皮)编织手工织品提供了必需而丰富的原材料,甲骨文中羌的异体字在“羌”字中所占比例很高,说明当时羌的毛制品技术已非常发达,并给殷商人留下另一个深刻的印象。

羌人正是利用其成熟技术大规模饲养山羊这一得天独厚的条件,使其毛制品技术领先于世,并将之用于进贡或与殷交易。易华在论文中也认为,东亚较早利用羊毛制品的是北方或西北的游牧民。“最近在新疆出土了一批青铜时代的毛制品,从纺织技术史的角度看,与西亚毛纺织传统一脉相承,特别是其中的斜纹织物至今在欧洲流行。这表明三千多年以前羊毛与羊毛纺织技术与羊一起传播到了东亚的边缘。毛料的应用是构成游牧生活方式的一个重要方面。剪毛、打毛、制毡、纺线、制绳是牧民的日常劳动[61]。”他同时也认为,毛制品及毛纺织技术大约在夏、商、周三代从西亚传入东亚,这个史实也是有可能成立的,而在毛制品及毛纺织技术的传播历史中,无疑甲骨文中所指代的“羌”,他们扮演了独一无二的角色。

四、结语

通过对甲骨文中“羊”与“羌”(含相关异体字)的判读,笔者认为“羊”、“羌”、“美”和“”,应为同一词族或在辞源上具有亲缘关系,它们或为殷商对羌的他称,如“羌”;或可能为当时羌的自称,如“美”,而另一些字,如“”,则揭示出当时羌的社会生活状态。

通过对甲骨文中“羊”与“羌”两字之间关系的分析,可以明析“羌”命名的源由并对远古羌的来源做出初步判断。而从解析“羊”、“羌”、“美”和“”这几个与羌有直接关系的甲骨文中,我们还可以进一步简约而直观感知当时羌人的生活与风俗:生计上,他们以大规模牧羊群为生,并将羊的家养技术传入华夏;宗教上,主要以羊为图腾,进行一系列以羊崇拜为主的巫术活动,延绵千年,至今不断;手工业上,羌人利用大规模牧羊的有利条件,进行以羊毛为主原料的一系列手工编织活动,并直接影响了华夏诸族。

羊的驯养与羊毛手工编织技术,是“羌”对华夏文明史做出的巨大贡献。李根蟠在论中国古代农牧业的驯化与引进时就认为:“史书上养羊、贩羊、食羊的记载很多。古代食用牲畜似乎也分等级。羊被广泛用于士大夫之间的宴客、馈赠、赏赐等,主要供富人食用,一般老百姓则主要食用猪、鸡、狗。在中唐以前这种情况尤为明显。在游牧民族那里,羊更是畜群的主体,往往占牲畜总数的90%以上,是游牧民的主要衣食之源。原居住在甘肃、青海一带的羌人很早就形成以羊为主的畜牧经济,因而被称为‘西戎牧羊人’。甲骨文中羌字从羊从人,像戴着羊头面具的人,可能反映了羌人以羊为图腾的习俗。随着羌人的南迁,羌人所饲养的绵羊种广泛分布于今日西藏高原、四川、云南、贵州一带。中原绵羊种最初大概也是羌羊的血统,所以甲骨文中羊字所示羊角多作盘屈状,与今日藏羊相似[62]。”

李济先生曾认为商的骨卜、养蚕与装饰艺术为当时典型的东方因素,而羊卜(崇拜)、养羊与羊毛(皮)纺织技术或为当时典型的羌因素,或可对比将之命名为西方因素。而华夏远古文明,主要应是这由两种因素交相辉映或互相融合而成。